晋庭汉裔 第七章 正一道与真君

小说:晋庭汉裔 作者:陈瑞聪 更新时间:2025-12-03 12:33:31 源网站:平板电子书
  青城山处狂风暴雨,而在雒城城下,却是艳阳高照。

  作为一个中原人,这算是刘羡在巴蜀渡过的第一个夏日。此前在汉中的冬季,刘羡并没有感受到与关陇、洛阳有什么不同,无非是冬季更暖和一些,而且风雪中松柏青苍的绿意,还引起了刘羡无穷的欣赏。而在春日南下巴蜀之后,各种从未见过的花卉更是让他大开眼界,诸如金钟花、垂丝海棠、紫杜鹃、白玉蓉、虞美人……各种春花争奇斗艳,愈发令刘羡心旷神怡。但等到了现在五月份,他终于体会到一点水土不服的滋味了。

 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,营寨处尽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水洼。而人们在雨中立营,自然连带着帐帘下、衣物内、肌肤中,都带有一股消散不去的湿气。而随着太阳升起,日光炽烈,气温急剧升高,湿气顿时在营寨中蒸腾起来,好似人们处在一个蒸笼中,止不住地冒汗,即使往身上扇风,混身也还是湿漉漉的。

  再加上巴蜀的蚊虫,又似乎比北方的要更大更毒一些。最大的几乎有拇指大小,飞起来的嗡嗡声,隔着三丈都能听见,真是叫人厌烦。它们一口下去,立马就是一个肿包,一巴掌打下来,手中的殷红清晰可见。与这样的蚊虫为伍,使得在江口作战的许多人都怏怏不乐。士卒中因此病倒的不在少数,毕竟他们多数来自关陇,还从未感受过这种潮湿闷热的环境。

  如此说来,刘羡的伤寒在军中可谓是平平无奇。但他到底是三军统帅,肩负着不一样的责任。尤其是听说有青城山的客人远道而来,哪怕身体不适,他也要强撑着进行接见。

  为了保证安全,刘羡并非是独自接见,与他作伴的还有诸葛延、文琰等人。因文琰了解蜀中详情,刘羡今日提拔他为安乐公府的从事中郎,以备咨询。他则斜坐在木榻上,身穿袍服,一面喝着发苦的药汤,一面半靠在几子上,等待客人入内。

  李阿、陈恢两人入帐之后,先是给刘羡作揖,而后打量着刘羡的神色,进行自我介绍。

  “在下乃是镇阳平治左平气祭酒李阿。”

  “在下乃是镇鹿堂治右平气祭酒陈恢。”

  在一旁的文琰向刘羡悄声做介绍说,阳平治,曾是初代天师在世布道时的总部,鹿堂治,则是传说中天师开悟,与老君学艺的地方。因此,这两治的地位超然,与青城山并称为三治,其祭酒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。而这一次,天师道派这两位祭酒来与刘羡谈判,足可见其对刘羡的重视程度。

  刘羡闻言,咳嗽着点点头,对两人拱手还礼,笑道:“两位都功,刘羡身体不适,不能行常礼,如有不妥,还望莫要怪罪。”

  说罢,他挥挥手,让刘朗上前给两位客人奉茶,如此礼加备至,两位祭酒自然是极为感动,几句辞谢以后,他们自述来意。原来,他们好几日前就已经到了绵竹,只是受刘羡的情报战所误导,不知刘羡去向,一时间错过了,直到他包围雒县,这才姗姗来迟。

  陈恢由衷称赞道:“殿下用兵真若鬼神,恍若诸葛丞相当年。”

  这当然是客气话,刘羡的用兵风格与诸葛亮完全不同,但刘羡确也感到受用,只是他精神不好,不能和两人寒暄太久,咳嗽了一声后,便问道:“两位贵客远行千里,应该不是来夸赞我用兵的吧?有什么话,不妨直接说吧。刘羡向来是个好客之人,只要是客人的话,什么都听得进去。”

  听到这句话,陈李两人略生犹豫,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后,还是由陈恢上前说道:“殿下,我等此来,是为了西川的安宁。”

  “安宁?”这个说法倒出乎刘羡预料,他还以为对方会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,装神弄鬼一番。没想到一开口,说得竟与鬼神无关。

  “是,殿下。”陈恢是个身材削瘦的人,但他的语调却很稳重,他继续道,“殿下,自赵廞之乱以来,梁益之地,大乱已经有快五载了。这期间百姓离乱,庶民失所,死者横尸遍野,惶惶不可终日者不计其数,惨状堪称为天下之先。而如此大乱,若再任其持续下去,不知将有多少人家破人亡,戚戚终日啊!”

  这番话说得令刘羡动容,确实如此,乱世中受苦最多的就是百姓,而巴蜀的百姓已经历经了近五年战乱,真可谓是民不聊生。这是刘羡亲眼所见到的,来时多少田地荒芜,又有多少城县荒废,这平静中都意味着无言的悲哀。哪怕是刘羡自己,他也不可能说,他主导的战事中,百姓毫不受影响,无非是尽自己所能,让这些痛苦减少一些罢了。

  故而他颔首道:“能让天下的百姓获得安宁,一直是我的心愿。”

  陈恢连忙道:“因此,我等前来,便是希望能够帮助殿下,早日恢复西川的安宁。”

  “哦?不知陈祭酒有何建议?”

  “并非是我的建议,而是百姓的呼声,他们希望能够先获得内心的安宁。”

  “内心的安宁?”

  “殿下,我们修道之人常说,修道亦是修心。一人一行,若心神不宁,则处而生乱。当今天下,之所以有这么多纷纷扰扰,归根到底,是人心不宁,往来随欲,继而不知所从,不知所终。祸乱便如洪水般肆意横流,以致于今日。”

  听闻此语,刘羡沉思片刻,他抬眼徐徐道:“那敢问我该做些什么呢?”

  陈恢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,说道:“殿下可做我道的太平真君。”

  此言一出,以致于刘羡也有些想笑。虽然预料到天师道会抛出这个条件,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抛出来的,刘羡不得不在心中为此辩术喝彩。他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做太平真君,便能使人心安宁吗?”

  一旁的李阿终于忍耐不住了,他开口道:“百姓庶民总是孱弱,若无真人大家指路,只靠自己,就如同蚍蜉撼树,螳臂当车,纵有百万千万,也无法渡过这甲子大劫,抵达太平盛世的。唯有太平真君出现,他们知其所从,唯首是瞻,人心也才会安宁。”

  刘羡听得两眼一冷,他又咳嗽了一声,反问道:“皇帝也做不到吗?”

  李阿直言道:“如今欲称帝者,天下不知凡几,称帝不称帝,本也不怎么稀奇。而太平真君只有一个,也只有这个太平真君,能得到巴蜀百姓的人心。”

  这话真是难听至极,几乎就是一种直白的威胁。一旁的诸葛延听得大怒,当即就要抽刀发作,但为刘羡挥手制止了。刘羡稍稍坐直身子,注视着李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这么说来,这个太平真君,是不做不行咯?”

  场内的氛围如隆冬般冰冷。刘羡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,既无怒意,也无笑意。虽然因为伤寒的缘故,双手略有颤抖,但他的双眼平静如湖,似乎倒映出所有人的本心,其下又似乎有激流涌动,随时能将敌人淹没。

  面对着这样一张面孔,李阿实在难以与其对视,不知不觉间,他的视线已低垂至膝。

  陈恢瞪了李阿一眼,连忙缓和气氛说:“殿下,所谓圣人无心,以百姓心为心。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,得善。这便是上善若水,您既有大志,就该体谅百姓的心情。”

  刘羡随即展露笑颜,咳嗽了一声后,继续说道:“陈祭酒说得好,只是不知,如何做这个太平真君?”

  陈恢再次拱手,叙说道:“殿下,所谓太平真君,即是圣王,圣王受命,则有天应。要彰显太平真君之天命,便要您登坛受符,由天监主祭,为刘氏再受命。如此一来,百姓见殿下得有神德庇佑,心中自然安宁。”

  听到这里,刘羡已经生出许多反感。按照这个说法,岂不是天监的地位还要高过皇帝?在百姓眼中,这到底是天子治理天下,还是天监治理天下?这是个极为严肃的问题,一旦处理不好,将来极可能爆发内乱。

  但刘羡知道,这肯定不是唯一的条件,所以他继续问道:“可还有其余的要求?”

  陈恢道:“民心向道,若殿下赞同,还望殿下在即位之后,能够尊道设观,对奉道者轻徭薄赋。”

  “天下苦难,为何只对奉道者轻徭薄赋?”

  “殿下,要为太平真君,自然是与我道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您如此行政,便如顺水推舟,天下奉道者益多,而无道者益少。待天下都是向道之人,殿下做太平真君,社稷不也就稳如泰山吗?”

  刘羡听得简直头脑发胀,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天师道,明明是公然地打击那些异信之徒,偏偏说得如此理直气壮。而且自己轻徭薄赋,还得打着向道的幌子,这岂不是说,这是天师道自己本该有的,和自己的治理毫无关联吗?

  这又是一个刘羡很难接受的条件。

  看在陈恢的和善上,刘羡强忍住怒气,淡淡道:“不知陈都功还有没有别的条件?”

  陈恢道:“其实也就这些条件,除此以外,范天监只有一个建议,让我说给殿下听,若殿下能应允,西川百姓自是大为欢欣。”

  “什么建议?”

  “殿下,川中战乱如此之久,自是需要休养生息,希望在我道襄助殿下之后,殿下能够休兵十载,暂不做争衡天下的心思。待巴蜀恢复元气,再兴大兵不迟。”

  这一句顿时令刘羡绝了合作的心思。休兵十载?开什么玩笑?现在关东打得如火如荼,局面一月一变,自己不抓紧时间出兵,在这里等十年,谁知道关东形势会变得如何?若是有人先行统一中原,那又该如何?

  刘羡现在大概摸清楚天师道的想法了。这些人其实并不在乎天下人如何,只想守好自己手下这一亩三分地。他们如今不就是这么准备出卖李雄的吗?等到将来有一日,自己处于弱势的一方,他们也可能就这么出卖自己。

  想到这里,刘羡大为厌恶。刘羡本来就没有明确的信仰,但也不能算是一个无神论者,只能说是一个较为纯粹朴素的实用主义者。如果为了追求心理安慰,他有时候也会相信有魂灵,也会稍作祈祷。但归根到底,他是一个活在当下、解决当下的人。若要让他去笃信这样一个不愿进取且极度排外的教派,实在比杀了他还要难受。

  这么想着,刘羡开始咳嗽,咳嗽中,他又突然生出一点捉弄人的心思,就笑着反问陈恢道:“陈都功,我听闻贵道的教义之后,一直有一个疑惑,不知道您可否解答?”

  听说要谈教义,陈恢笑着颔首道:“您但问无妨。”

  刘羡道:“我听说,信仰正一道后的种民,死后可以去仙堂,对吗?”

  “是这样,成为种民之后,生前或受苦难,但死后长享仙福。”

  “这有何证据呢?”

  “信则有,不信则无。”

  “这么说来,不成为种民,就无法进入仙堂咯?”

  “是这样。”

  “陈祭酒,您年纪大概有六十多了吧?令堂可还健在?”

  听到这个问题,陈恢有些疑惑,他回答说:“家母已经于三十年前去世了。”

  “三十年前……那么,令堂也信奉正一道吗?”

  “家母并不信奉,她更喜欢拜诸葛丞相,姜大将军……”

  “那么,令堂不信正一道,不能进仙堂。您却想和令堂分开,一个人去仙堂吗?这符合忠孝之道吗?”

  陈恢沉默,一时无言,一旁的李阿也愣住了,他们从未想过,居然还有这样的责难方式。

  刘羡又咳嗽了一声,轻声道:“家母也不信正一道,照您的说法,她恐怕正在山里做孤魂野鬼。若是这样,我哪怕魂飞魄散,也绝不会想进仙堂,我一定要陪伴在她身边。”

  “我还有很多已经去世的兄弟,亲人,朋友,他们都不在仙堂。哦,还有诸葛丞相、姜维大将军他们,以及大汉的列祖列宗,他们也不在仙堂。对我来说,有他们在的地方,才是真正的仙堂。而没有他们的仙堂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  因为生病的缘故,刘羡的言语始终是轻飘飘的。但在陈、李二人听来,却不吝于飞来一箭,正中心弦。因为这并非是利益上的批驳,而是纯粹的教义批判,对死后世界的想象的批判,可威力却更加巨大,几乎可以换言到每一个没有信仰天师道的人身上。一时间,他们想要反驳,却又不知如何反驳,最后面面相觑,坐立不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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