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碎宫墙 第十六章

小说:玉碎宫墙 作者:慕青风 更新时间:2025-12-12 10:30:08 源网站:平板电子书
  慈宁宫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明纸,滤掉了冬日的凌厉,只剩下一种温吞的、近乎慵懒的暖意,均匀地铺洒在西暖阁耳房的青砖地面上。空气里浮动着安神香清浅宁和的气息,混合着银霜炭燃烧时极淡的松木味,一切都秩序井然,洁净无尘,与静思院那混杂着霉腐、血腥、苦檀的污浊阴冷,判若云泥。

  谢阿蛮蜷在窗下的矮榻上,身上盖着厚实柔软的锦被,只露出一张洗干净却依旧瘦削苍白的脸,和一双搁在被沿、涂着药膏、伤痕渐淡的手。她维持着那种受惊后的呆滞,大部分时间对着虚空或怀里的血布发呆,偶尔被宫女伺候着起身走动、用膳、服药,动作也迟缓笨拙,眼神空洞,对外界的一切反应都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痴傻”与“惊惧”的膜。

  崔嬷嬷偶尔会来,或是站在门口远远看上一会儿,或是像那日一样,坐在不远处,用那种平板无波却洞悉一切的语气,问一些看似随意、实则机锋暗藏的问题。谢阿蛮一律以茫然的沉默、破碎的呓语、或受惊般的瑟缩回应。问得急了,她便开始掉眼泪,抱着头蜷缩,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。几次之后,崔嬷嬷便不再频繁追问,只叮嘱宫女好生照料,仔细观察。

  谢阿蛮知道,这是一种更耐心、也更危险的观察。慈宁宫在评估她的“价值”,也在确认她的“无害”。她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,一个因目睹血腥惨剧而心智彻底封闭、只余下本能恐惧的痴儿,但同时,又要让她们觉得,这封闭的壳子下,或许还残存着一点可能被触动的、关于“过去”的记忆碎片。

  那日她无意(实则有心)提及的“暗红珠子”和“王选侍指甲里的红屑”,显然引起了崔嬷嬷的兴趣。之后几天,她察觉到耳房内伺候的宫女,除了日常照料,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,偶尔会“不经意”地将话题引向静思院的旧物、颜色、或者王选侍李美人生前的细微习惯。谢阿蛮有时茫然以对,有时则会“突然”被某个词(比如“红”、“盒子”、“墙洞”)刺激到,露出瞬间的惊恐或怔忡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混沌。

  她在小心地、一点一点地,将那些散落在静思院的、可能指向苏浅雪和旧日阴谋的线索,以这种破碎、偶然的方式,“泄露”给慈宁宫。就像用一根极细的针,在厚厚的冰面上刺出微不可察的小孔,等待着冰层下暗流的涌动,将孔洞扩大成裂缝。

  这需要绝佳的耐心和掌控力。多一分则显刻意,少一分则前功尽弃。

  与此同时,慈宁宫外的宫廷,显然也因静思院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案和太后的介入,荡开了不寻常的涟漪。

  这日午后,谢阿蛮被宫女扶着在耳房内慢慢踱步活动冻僵的腿脚时,隐约听到外间伺候的小宫女压低声音的交谈,顺着半开的门缝飘进来。

  “……听说了吗?长春宫那位,又不好了。”

  “淑贵妃娘娘?前阵子不是说请了高僧做法,又得了海外进献的灵药,已经大安了么?”

  “嘘——什么大安!我有个同乡在太医院药房当差,他说这几日长春宫要的安神药分量又加了,还特意要了极品的血竭和龙涎香,说是娘娘心悸复发,夜不能寐,还……还出现了幻视!”

  “幻视?看见什么了?”

  “谁知道呢?说是总瞧见些……不干净的东西,在幔帐后头,窗户纸上……吓得值夜的宫人都不敢单独呆着,换了好几拨了。”

  “哎哟,这可真是……不过也难怪,静思院那边刚出了那么档子血光之事,王选侍死得又那么惨,宫里私下都传是有怨灵作祟呢……”

  “慎言!这话也是能乱说的?小心你的舌头!”

  交谈声戛然而止,脚步声匆匆远去。

  谢阿蛮脚步未停,依旧缓慢地挪着步子,脸上是惯常的呆滞,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。但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,却微微摇曳了一下。

  苏浅雪的“病”,果然加重了。幻视……不干净的东西……是王选侍和李美人的“冤魂”吗?还是她亏心事做得太多,那尊暗红雕像被吴嬷嬷送回去后,非但没能“安抚”,反而激化了某种反噬?

  看来,吴嬷嬷将那雕像带回长春宫后,并未能平息风波,反而可能让苏浅雪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与混乱。这倒是意外之喜。

  只是,长春宫急切地追加安神药物,甚至动用了血竭、龙涎香这类珍品,一方面说明苏浅雪状况堪忧,另一方面,也显示她(或者说她背后的势力)仍然拥有强大的资源和控制力,试图强行压下这“病症”。

  而宫人们私下流传的“怨灵作祟”之说,虽是无稽之谈,却也反映出血案之后,宫廷底层弥漫的一种不安与猜测。这对谢阿蛮而言,既是掩护,也可能成为双刃剑——流言可能引向对她有利的方向(比如坐实苏浅雪亏心),也可能失控,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清洗。

  她需要更准确地知道,太后这边,掌握了多少,又打算做到哪一步。

 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到来。

  那日傍晚,崔嬷嬷没有亲自来,却派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,送来了几样东西:一套半新不旧、但料子厚实、尺寸勉强合身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棉裤,一双纳得密实的棉鞋,还有一小包饴糖。

  小太监将东西交给守门的宫女,传话道:“崔嬷嬷吩咐,天寒地冻,给这丫头添件御寒的衣裳鞋子。糖是赏她的,让她甜甜嘴,莫要整日惊怕。”语气平淡,公事公办。

  宫女接过,谢过,将东西拿进耳房。谢阿蛮“懵懂”地看着那些衣物,对棉鞋表现出一点孩童式的好奇,伸手摸了摸,又怯怯地缩回。宫女帮她换上,虽然依旧宽大,却比之前那身破烂单衣暖和太多。那包饴糖,她起初不敢碰,在宫女再三示意下,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最小的,含进嘴里,甜味化开时,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瞬,随即又恢复茫然,但抱着糖包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。

  这看似简单的“赏赐”,传递出的信息却不简单。慈宁宫在“养”着她,并非完全放任或囚禁,而是带着一种观察期内的、有条件的“照料”。这或许意味着,太后和崔嬷嬷,暂时认为她还有“用”,或者至少,无害到可以继续留着观察。

  更重要的是,这小太监面生,且神态举止与慈宁宫惯常的宫人略有不同,更干练,眼神也更活络。谢阿蛮前世掌宫多年,对这种细微差别异常敏感。这太监,恐怕不仅仅是慈宁宫的人,很可能还承担着与外朝或宫内其他势力传递消息的职责。崔嬷嬷特意派他来送东西,是否也是一种无言的展示或试探?

  果然,换好衣服后不久,崔嬷嬷便亲自过来了。她没问衣物合不合身,糖甜不甜,只是站在榻前,看着谢阿蛮身上那身靛蓝色粗布棉衣,目光在她洗得干净、却依旧残留冻疮疤痕的手腕和脚踝处停留了一瞬,忽然开口道:“长春宫的淑贵妃娘娘,凤体违和,陛下忧心,这几日都宿在长春宫陪伴。”

  谢阿蛮低着头,玩着衣角,毫无反应。

  崔嬷嬷继续道:“贵妃娘娘的病,说起来也有些年头了,时好时坏,总不见根除。太医们束手,连民间方士、高僧都请过,说是……冲撞了阴邪,需得化解。”她的语气依旧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,“静思院王选侍横死那晚,听说贵妃娘娘恰好也惊梦不安,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。这宫里,私下难免有些议论。”

  谢阿蛮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揪紧了衣角。

  崔嬷嬷的目光锐利如针,将她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。“你怕鬼吗?”她忽然问。

  谢阿蛮浑身一颤,猛地抬起头,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惧的泪水,拼命摇头,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:“血……黑衣服……掐脖子……怕……”

  “不是黑衣服的。”崔嬷嬷走近一步,微微弯下腰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“是穿着旧式样宫装的女人,梳着高高的发髻,站在幔帐后面,或者……映在窗户纸上。”她紧紧盯着谢阿蛮的眼睛,“你见过吗?在静思院的时候?或者……听王选侍、李美人提起过?”

  旧式样宫装……高发髻……窗户纸上的影子!

  谢阿蛮的心脏猛地一缩,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。崔嬷嬷描述的,竟与之前赵宫女从永巷婆子那里听来的、关于长春宫“怪影”的传言,以及她根据苏浅雪心病推断出的“幻视”内容,如此吻合!慈宁宫果然知道!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!她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?是从被擒的黑衣人口中?还是另有渠道?

 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水浇头,但她脸上却只能表现出更深的、茫然的恐惧。她瞪大眼睛,瞳孔因为惊恐而微微放大,嘴唇哆嗦着,仿佛努力理解崔嬷嬷的话,却又被那话中的意象吓到,整个人向后瑟缩,差点从榻上跌下去。

  “没……没有……”她拼命摇头,眼泪簌簌落下,“阿娘……阿娘说……宫里晚上……不能乱看……”她搬出了记忆中那个疯癫“娘”可能说过的话,语无伦次,“静思院……黑……只有老鼠叫……和李主子哭……王主子不说话……”

  她将脸埋进膝盖,肩膀剧烈耸动,哭得几乎喘不过气,一副被彻底吓坏的模样。

  崔嬷嬷直起身,看着蜷缩哭泣的谢阿蛮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眼底闪过一丝深思,但更多的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这痴儿或许真的没见过,但她对“鬼”、“旧式样女人”这类字眼的强烈恐惧反应,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。静思院那种地方,阴气重,疯妃痴儿聚集,最容易滋生流言和臆想。王选侍和李美人,或许在疯癫或绝望中,真的说过、做过什么,甚至可能留下过什么暗示,被这痴儿无意中记住,化作了深植于心的恐惧。

  “罢了,莫哭了。”崔嬷嬷语气缓和了些,示意宫女上前安抚,“只是随口问问。你好生待着,这里很安全。”

  她又站了片刻,看着宫女将哭得脱力的谢阿蛮扶回榻上躺好,盖好被子,才转身离开。走到门口,她低声对守在外面的心腹宫女吩咐:“去查查,先帝晚年,后宫妃嫔中,尤其与长春宫、静思院那边有过牵扯的,有没有谁惯梳高髻、爱穿某种特定纹样宫装的。还有,当年长春宫偏殿走水前后,所有相关宫人的名录,尤其是后来失踪、病故或发放出宫的,再仔细筛一遍。”

  “是,嬷嬷。”

  脚步声远去。耳房里只剩下谢阿蛮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,和宫女轻柔拍抚的动静。

  谢阿蛮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,泪水浸湿了布料,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。一半是演的,另一半,却是真实的、后怕的寒意。

  崔嬷嬷的试探,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,也更加危险。她们显然已经将长春宫苏浅雪的“心病”,与静思院的旧事、甚至可能与她沈青梧的前世,联系起来了!那“旧式样宫装、高发髻”的描述,分明是在指向她沈青梧!苏浅雪幻视中看到的,果然是“她”!

  慈宁宫在查,而且查到了这一步。太后的目标,恐怕不仅仅是苏浅雪,还可能包括当年构陷沈家、毒杀皇后的整个阴谋!而自己这个“意外”出现的静思院痴儿,无疑成了她们眼中可能的关键拼图之一。

  这既是她复仇计划中梦寐以求的推动力,也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。太后会如何利用她?是会保护她作为“人证”或“线索”,还是会为了某种更大的政治平衡,在必要时将她作为弃子甚至……灭口?

  还有苏浅雪那边,病情加重,幻视频发,她会不会狗急跳墙,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慈宁宫,甚至……投向这个侥幸活下来、还被太后接走的“痴儿”?

  风雨欲来,而她身处漩涡中心,看似安全,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踏空,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  必须更快。必须在太后和苏浅雪任何一方做出决断之前,掌握更多主动权,找到那个能一击致命、且能确保自身安全的筹码。

  她慢慢止住哭泣,在宫女以为她睡着、悄悄退开时,睁开了眼睛。黑暗中,眸底一片冰封的锐利。

  怀中的血布已经冰冷僵硬,袖中那枚刻着“悯忠”的粗糙玉环,却似乎残留着一丝王选侍身体的余温。

  悯忠……究竟指向何处?是寺庙?是人名?还是某种暗号?

  她必须想办法,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,弄明白这个线索。或许,可以从慈宁宫的藏书或旧档中寻找蛛丝马迹?或者……利用崔嬷嬷接下来的试探,反将一军?

  窗外的夜色,浓稠如墨。慈宁宫的宫灯在风雪中摇曳,将巍峨殿宇的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

  而远处长春宫的灯火,彻夜通明,却驱不散主人心头的鬼影幢幢。

  这一夜,许多人注定难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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